北方的春总归是娇贵些,千金小姐般慢悠悠着步调,轻扬起匍匐在地的柳絮。
她今天心情似乎不错,微眯着眼睛被他推上小丘。轮椅随着他的步调撵过小土坡,惊得在地歇息的柳絮骤然跳起,不满地绕在他脚踝处。
终于是登到最高处,他斜倚在柳树的枝干上,呼哧呼哧喘着粗气。
明明在好多好多年前,他能背着她一口气爬上小丘——可能当时的他年轻力壮,可能她一笑就能洗去他一身疲惫。
暮春的午后微暖,她舒适地靠在椅背上。他手中的木梳在她头上游走了数十年,见证了她的银丝吞噬了最后一抹黑线。
“喏,”他笑,“你的头发都快着地儿了。”
她没听到似的,没做理睬,他倒也并不介意。
她自小便没了母亲,与丈夫离婚后,辛辛苦苦一手拉扯大唯一的儿子。好容易儿子长到三十来岁,正直身体力行的年纪,却牺牲在一场火灾的施救里。
儿子的遗体被运到她身前时,她双目怔愣了,她慌张地晃着儿子被烧得面目全非的身体,她哭喊了两天,而后她便一直呆呆的,再也没能说过话。
他怜惜地一下下顺着她的长发——她的人生里,也就只有他了。
不知哪片柳叶生来便不幸,明明刚抽芽泛绿,却不堪东风摧残,带着疲惫摇摇晃晃着旋转而下,缓缓盖在她手旁的白毛毯上。
她终于是有了点反应,伸出手去轻抚着它脆弱的纹路。
“嗐……”他注意到她的反应,瞅着柳叶叹了口气,“人嘛,都有这一天。”
她不懂,木梳轻柔地按摩着头皮,阳光照得她泛了些许困意。于是她合上眼,打了个哈欠,便歪头睡去。
他给她盖好毛毯,在柳树底下坐下,像往常那样等她醒来。
小丘不高,视野的尽头是乌压压的一片杨柳。丘下是一块块麦田,矮小的麦苗把一座小小的土包簇拥——那是妻子被埋葬的地方。
他收回目光,细细打量着这张他看了几十余载的脸,他细数着这张脸由稚嫩到苍老的变化,却不论看多少次,都丝毫不会厌倦。
只是他这次等了好久好久,久到暮间东风吹着柳叶肆意摇晃,久到如焰的夕阳将唇吻在地平线上。
她薄薄的白色毛线衫被镀上了柔和的金光,她轻抿着嘴角,看上去并无异样。
他却是突然意料到了什么,兜里的木梳砸落在地,把圣洁的柳絮再一次惊起。
他颤巍巍地探向她散着余温的手心,喉间呼呼作响,大脑运行刹那间变的迟缓,他浑浊的眼却再也看不清她的脸。
“你小时候……”他带着鼻音喃喃,“你小时候,哭着让爹伺候你……一辈子。”
……
“爹——我好累,你背背我嘛……”
熟悉而久违的稚嫩童音在耳边蓦然响起,小人儿一边捶着腿一边央求着刚从田地里直起身来的他。
是暮春的一个傍晚,太阳偷了不知谁的胭脂,染透了半边天。
他扔下手中的杂草,对她打趣,“瞅你这懒样儿,长大了谁还敢娶你。”
谁知小人儿生了气,小脸憋得通红,再开口时竟是带了委屈,
“我才不嫁人嘞!我就要爹背,就要爹伺候一辈子!”
“好好好,”他弯腰抿去小人儿的泪珠,无奈着背对着她蹲下身来,“背,背一辈子。”
然而他等了半晌,身后的小孩儿并没有像往常那样顺其自然地爬上来。
他起身,转头再看时,那小人儿竟已跑开,跌跌撞撞着奔向暮色深处。
“我才不要你背一辈子嘞!”小人儿的身影渐渐融进暮色里,化作小小一个黑影,她大喊着,“爹!我回去找妈妈啦!我比你先到家!”
起风了。
晚春的风越来越大了。
她的温暖飞速向四周散去,裹挟着漫天乱舞的金色柳絮,携着她身上的毛毯点燃了整座小丘。
他无力地把她揽在怀里,嗓间发出嘶哑的悲吟。
“爹伺候你,伺候你……一辈子。”
会2302-1
徐晓娟